今年上半年一直到7月中旬，中国企业华为频频出现在中英两国媒体头条中。1月底英国政府决定批准华为有限度地参与国家5G网络建设，3月保守党内反对华为的势力虽有上升，但直到4月英国政府依然坚定之前的立场。然而，就在6月25日华为投资10亿英镑的剑桥研发中心得到英国政府规划许可之后不久，英国又释放出了反对华为参与国内5G建设的信号。7月14日英国政府终于在官网公布决定，自2021年起禁止国内运营商购买华为5G设备并要在2027年之前将华为移出英国5G网络体系。长达半年多的纠结反复背后是各方意见的博弈，反映出英国政府在相关决策中受到的内外压力，而在华为问题上英国的抉择作为一个风向标事件势必会对未来的中英经贸尤其是基础设施建设合作产生影响。
在英国政府公布禁止华为参与其5G网络建设决策的网站上，副标题处明确写着“该决定是在国家网络安全中心（NCSC）针对美国制裁进行技术审查之后做出的”。美国制裁是指5月15日美国政府对于针对华为的外国直接生产产品规则（FPDPR）做出的修改，其中规定除非获得许可，美国公司不得向华为转让任何属于美国技术或软件开发成果产品，通过阻止华为购买、使用美国技术、软件开发设计的芯片达到制裁效果。根据英国政府的说法，禁令主要考虑的就是规避制裁带来的风险，因为据NCSC对于美国制裁后果的评估，失去美国技术后的华为无法保证能拿出与目前同水平、安全程度的设备，长远上看会对英国整体网络的长期安全稳定带来风险，因此禁用的决策是出于“技术风险”考虑。在回应美国总统特朗普“是美国、尤其是他本人的劝说使得英国放弃了华为”的言论时，英国卫生大臣汉考克称这次决策是“技术决定”，和个人并没有关系。
毋庸置疑，英国方面断然不会承认禁用华为是在特朗普“游说”之下做出的决策，但事实上，这一决策确实在很大程度上受到美国影响。除了英国官方公布的“美国制裁导致NCSC审核结果变动”这一明面上的理由，英国抛弃华为本身也是向以美国为首的“反华阵营”的妥协。由于华为进入英国市场时间早，在英国扎根颇深、投入也相对较大，在华为和5G建设方面，美国向英国施加的压力从未停止过。一月英国顶着压力宣布有限地允许华为参与国内5G建设的同时也不忘了附和一句根据NCSC的评估华为公司确实是“高风险”以迎合美国的华为不安全说，即便如此还是惹怒了特朗普和部分美国官员。出于自身利益考虑，将华为从英国连根拔起绝不是英方想看到的，因此直到四月英国方面的态度依然未改。但到了五月，英美之间的贸易谈判重启，而此时美中之间的贸易战依然胶着，多重原因导致敌意甚至有所加深，美国必然会利用对于要“脱欧”的英国至关重要的英美自由贸易协定来要挟英国。美国寻求加入协议的所谓“毒丸条款”（即英国要与“非市场国家”进行贸易谈判必须提前通知美国以便美国自由退出协议）更是矛头直指中国。英美自由贸易协定达成还存在着农业标准、医疗体系准入等矛盾问题，迫切需要自贸协议的英国本就处于劣势，即便“毒丸”条款得以避免，为了协议英国也不得不在其他方面先尽量向美国靠拢，因此同月美国发布的针对华为的芯片制裁用意也就十分明显。6月底英国批准华为价值10亿英镑的研发中心落地剑桥几乎可以看作是一次最后的试探，而美国国务院也毫不客气，迅速在次日发布声明“敦促所有国家，特别是英国等美国的同盟与伙伴谨慎评估允许华为这样不受信任的公司接触关键信息将产生的长期影响”，在这之后，英国国内释放出的信号便已经对华为极其不利，直至最终官方决策出炉放弃华为。
外部压力是一部分原因，英国首相鲍里斯·约翰逊面临的内部压力也不小。进入2020年，英国政府内部的反华情绪一再攀升，伴随着疫情加剧和香港国安法问题，中英矛盾越发凸显，以至一些英国媒体感叹几年前英方提出的“黄金十年”不到半途即夭折。约翰逊对中国的态度一向是国家利益至上。早在约翰逊担任伦敦市长之际，他就以“浪费钱”为理由取消了伦敦驻北京办事处，但随后又在对华贸易考察中高度肯定了中国发展“给伦敦带来巨大的机会”。在“脱欧”公投之际约翰逊描画了英国可以在亚洲尤其是中国获得的无限可能，成功当上首相的他不可能不清楚驱逐华为对他描绘的这一前景的破坏和对英国自身利益的损害，尤其考虑到华为英国5G建设项目对于中英其他合作项目的标杆作用。但是内外压力之下，约翰逊也不得不屈服。而这次，内部压力不仅来自虎视眈眈的反对党，更来自保守党内部。几年前保守党领袖们还在称赞中英“黄金十年”，而现在的保守党中已经有相当一部分陷入了对中的巨大敌意。约翰逊1月做出允许华为部分参与英5G建设之后就在党内掀起了愤怒。以Iain Duncan Smith和Bob Seely两位地方议员为首的反对者们甚至建立了一个信息群，目的是要求以安全为由推翻这一决议。Iain Duncan Smith和David Davis还提出了一项《电信基础设施法案》修正案，要求禁止从华为和中兴购买设备。3月10日就这份修正案举行辩论时，呼吁禁止华为的还包括了Liam Fox，即使两年前他还在宣扬英国可以在中国创造财富的想法。这份修正案以306票对282票被否决。正是在这次表决中，保守党有38人发动了“反叛”，让约翰逊措手不及。在5月关键月中，党内反对华为的人数已达59人，已经足以推翻约翰逊任何与华为有关的决策。据媒体透露，此时约翰逊已经无力顶住党内压力，下令官员寻找将华为从英国电信网络中移除的办法了，而美国的制裁则是正好给了约翰逊一条退路。随着NCSC再次评估得出与去年“风险可控”完全相反的结论，“技术原因”被推到台前，约翰逊也就不需要再经历一次尴尬的党内表决了。除了针对华为的小组，过去几月中保守党还建立了中国研究小组（CRG），六月还成立了一个跨党派的国际倡议组织——各国议会对华联盟（IPAC），右翼智库Policy Exchange的主任Dean Godson在其网站上指出了其中的一些保守党反华派人士，这些人针对中国的方面包括但不限于人权问题、自由民主价值观、自由贸易和香港问题。约翰逊要平衡好英国在中美之间的立场、尽量抗住压力避免掉入特朗普的贸易陷阱、同时顶住党内“反叛”人士的压力显然并不容易。驱逐华为，实际上是约翰逊在内外双重压力下不得已做出的“政治决策”，美国制裁只是恰到好处地为此提供了一个“技术借口”。
表面上看，似乎英国此次关于华为的决策只会导致中英两败俱伤，倒是美国坐享渔翁之利。但实际上，英国一向擅长在做足话语表态功夫的同时为自己留够行动空间。英国接过美国送来的“技术借口”至少明面上不再纠结华为作为中国公司的政治意义的安全问题，而将“锅”抛给直接进行制裁的美国，牺牲的是其“全球英国”愿景下的自主性，但也摆出了一副无可奈何的意味，毕竟英国在中美之间选择美国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技术借口”还具有一大优势：一旦“技术风险”被评估降低，英国仍可以依此调整对华为参与的决定。同时，华为决议中的两个时间节点又为英国提供了较大的自由空间，7年时间足以见证各种变化。但华为决议已经造成的损害仍是巨大的，尤其会让中英贸易合作因为这种不稳定和不信任受阻。约翰逊还下令审查中英关系以减少英国对中国的进口依赖、甚至要收紧外资收购以阻止中国企业收购英国知识产权，中英合作面临的前景因此显得灰暗，而这显然对要应付“脱欧”和疫情打击的英国也不是什么好事。目前中美之间的紧张关系还在持续，英国未来还将面临更多需要抉择的困境。
（作者简介：刘梦轩，上海外国语大学英国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