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  华

    当前国内经济学与政治学两大学科领域内，能够熟练使用英语的学者远远多于能够熟练其他外语语种的学者，然而很少有学者从国别研究的视角出发，专门研究英国经济与政治。究其因，可归结为两点。首先是美国无处不在的强大影响力，和英国在全球与欧洲地区事务中相对次要的位置，使英语好的学者对美国研究趋之若鹜，而冷落了英国研究。其次，欧洲一体化进程不断深化，欧盟作为全世界发展水平最高的超国家组织，在全球事务中发挥着抗衡美国的作用，成为昭示经济全球化和地区一体化的未来演进方向的强大实体；这使关注欧洲的学者往往从欧盟层面分析欧洲的问题，而忽略了从国别的层面研究英国的国内问题。总之，美国和欧盟的强大光环，遮蔽了英伦岛国的丰采。有鉴于此，本文拟对当前国际学术界关于英国经济与政治研究的关注问题与现有成果作一综述，以展现这一研究领域之现状。

一、英国经济研究综述

    现代宏观经济学理论起源于英国。凯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在其传世名著《就业、利息、与货币通论》中首先创立了宏观经济学的基本概念与理论架构。此后，英国经济学家希克斯（John Hicks）首先系统地阐释了真实收入与利息这两样变量在货币市场与商品市场同时达到均衡时的函数关系，即IS-LM模型，从而建立起现代宏观经济的理论大厦。凯恩斯和希克斯的理论，实际上就是对整个1930-1950年代的英国宏观经济运行状况的分析与总结。因此，宏观经济学的理论源头，实际上就是关于1930-1950年代英国宏观经济的结构与规律的研究成果。

    但自1960年代以后，宏观经济学的研究力量逐渐集中到了美国，且以科学化、数量化、抽象化为特征的数理模型的分析范式，逐渐在经济学研究中占据了主导地位。从那以后，源自于英国的宏观经济学理论脱去了英国经济的具体特征，成为一门依赖数理技术的高度抽象化的学科。而且，自1970年代后期开始，宏观经济学的问题的提出，更多地源自于美国经济的实践，如因“滞胀”而引起的凯恩斯主义与货币学派的争论等。这些源自于美国的问题，和高度抽象化的研究视角，主导着世界各国经济学界（包括英国经济学界）对宏观经济学理论的发展路径的选择。因而当前经济学界的研究成果里，鲜见专门从国别视角出发对英国经济开展的研究。

    不过，专门针对英国的国别经济研究并非不存在。目前英文学术圈内，从国别视角出发的英国经济研究，主要包括这样几方面。首先，是对英国经济的宏观体系的阐释与研究。鉴于凯恩斯的理论过于深奥，而当前在全世界最有影响力的宏观经济学理论和课本和专著，其案例、问题、和理论阐释的方式与视角几乎全部是从美国经济的角度出发，一些学者撰写了专门阐释英国经济的决策体系与运作结构的专著，以帮助人们从整体上把握英国经济。Alec Cairncross的专著The British Economy since 1945: Economic Policy and Performance 1945-1995，对二战以后半个世纪英国宏观经济决策的体系结构与演进规律进行了全面系统的总结。但该书成书时间较早。而Douglass Wass在2008年出版的专著Decline to Fall: the Making of British Macro-Economic Policy and the 1976 IMF Crisis则以1976年金融危机期间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与英国经济决策层之间的互动为案例，集中阐释了英国宏观经济决策的一系列特点，及其在此次危机之后的演化。

    其次，对英国金融体系与货币政策的国别特征的研究。欧洲存在两大经济模式：金融业占主导、市场竞争得到充分发挥的“盎格鲁-撒克逊模式”（即英美模式），和制造业占主导、政府对经济实施有力的干预的“莱茵模式”（即德国模式）。英国经济长期在“盎格鲁-撒克逊模式”架构内运作，其特征之一，就是英国金融业在其宏观经济体系中的主导位置、和英国政府调控经济时对货币政策的依赖。有些学者对这一特征进行了专门研究。Mike Buckle和John Thompson合著的The UK Financial System: Theory and Practice，是迄今所能见到的对英国金融体系的阐释最全面的专著。而David Cobham的The Making of Monetary Policy in the UK: 1975-2000，则集中阐释了自英国货币政策的决策机制。Carlo Gola和Alessandro Roselli的新作The UK Banking System and Its Regulatory and Supervisory Framework则对英国银行业的监管体系进行了系统考察，并探究了2008年金融危机后英国银行业与其监管部门之间的互动关系的特征。

    再次，一些学者从长时距和宏观的视角出发，对英国自第一次工业革命以来的经济史进行系统而深入的阐述。在世界各国里，英国最早完成工业化，最早建立中央银行，最早建立以国债发行体系为基础的完整的财政与货币政策决策体系。因而英国现代经济体系和经济决策体系的形成与演进历程，始终是经济史学界关注的对象。作为经济史学界赫赫有名的加州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彭慕兰（Kenneth Pomeranz）在2000年出版的专著The Great Divergence: Europe, China, and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World Economy，对18世纪晚期中国长江三角洲和英格兰南部的社会经济状况作了对比，认为两者都处在工业革命前夜的市场经济高度发达的状态，其社会经济状况有很多相似之处，进而试图解释工业革命首先发生在英国而非中国的原因。而剑桥大学出版社2004年出版的三卷本The Cambridge Economic History of Modern Britain 1700-2000，是关于英国自工业革命兴起以来的三百年经济史的最系统的研究成果汇编。

    此外，还有一些学者致力于研究英国的社会政策，包括其社会福利体系、社会保障政策、医疗保障政策等，将其与“莱茵模式”下的法、德等国进行比较，并从英国政党政治的视角对其形成与演变的原因加以阐释。如Kathleen Jones在2000年出版的The Making of Social Policy in Britain: from the Poor Law to New Labor，对150余年间英国社会政策的起源与变化的历程，作出了完整的归纳。Ian Butler等人的Social Policy, Social Welfare, and Scandal: How British Public Policy is Made，观察了自19世纪中期以来英国政府着手调查的公共治理危机的七个案例，从医院管理、社区治理、儿童保护等视角，分析了公共治理危机与英国社会政策体系的演进之间的关系。

二、英国政治研究综述

    若从国别研究的角度看，相对英国经济的专门研究，英国政治的专门研究的成果更多，体系性更强。目前英国政治的研究成果，主要从政治科学、比较政治经济学、国际政治经济学、公共政策与行政学四个视角出发，对英国政治与社会的实际运作状况展开观察与分析。其研究内容主要集中在以下几方面。

    首先，第一个方面是关于英国政治权力运作的整体结构的实证观察与分析。与世界其他国家相比，英国最早建立现代宪政体制，最早形成比较成熟的竞争性政党政治；但与美国更为明确清晰的三权分立的体制相比，英国有议会至上的传统，其议会与内阁、立法权与行政权之间的分野不甚清晰；而且英国至今没有成文宪法典，宪政运作依赖先例与习惯，保留了一些较原始的特征。因而英国与美国相比，其政治体系显得更加繁复而纷乱，更难以对其作出系统而明确的概述，研究起来难度更大。

    关于英国总体政治结构的实证研究，包括这样几个部分：1）对英国政治体系的结构与历程的宏观总论。牛津大学出版社2009年出版的the Oxford Handbook of British Politics，是迄今关于英国政治体系最全面系统的综合典籍，对英国政治的制度架构与演化历史、英国政治的意识形态与文化的传统、英国社会与国家的身份认同、以及研究英国政治所涉及的政治科学理论，都作了系统阐述。Gillan Peele在2004年出版的Governing the UK: British Politics in the 21st Century，和Mark Garnett等人在2007年出版的Exploring British Politics，都是此领域具有较强的综合性和条理性的上乘之作。而F. N. Forman和N. D. J. Baldwin在2007年出版的Mastering British Politics，对中国政治学界不甚清楚的几个问题，如竞争型政党政治、压力集团政治、媒体与公众舆论的政治角色，都作了清晰的解释。 2）英国地方政治研究。David Wilson等人2006年出版的Local Government in the United Kingdom，通过大量的数据统计与分析，对英国地方政府的外部环境、内部层级、地方财政、地方政党与议会选举等方面，作出了详尽的描述。3）英国国会体制研究。Robert Rogers等人在2004年出版的How Parliament Works，和Michael Rush在2005年出版的Parliament Today，最为详实地记录了英国国会的内部组织结构与运作流程的相关数据。4）英国内阁与行政体系研究。Stephen Buckley在2006年出版的the Prime Minister and Cabinet，是这方面最系统的著作。5）英国法律与司法体系研究。S. H. Bailey等人合著的Smith, Bailey, and Gunn on the Modern English Legal System（Sweet & Maxwell 2002年版），对英国法律体系的所有方面都进行了系统阐述，堪称有关英国法律体系之最全面之典籍。Hilaire Barnett的Constitutional & Administrative Law，则是研究英国宪法与行政法之典籍。这两本专著各自收集并分析了四百多个案例，资料非常详实。

    其次，英国政治研究的第二个重要方面，就是关于英国的政党、压力集团、游说团体、等政治社团、及其塑造的竞争性利益代表机制的研究。美国政治的研究者频频使用“利益集团”一词指代那些政党之外的、具备相同的物质利益或政见诉求的政治社团。而英国政治的研究者似乎更喜欢使用“压力集团”一词表达相似的含义。英国政治研究的研究者一般认为，英国政治中的“压力集团”主要包括工会、商会、行业协会、职业协会四大类，且与英国政党政治密切相关。英国的各类压力集团，为表达自身的诉求，维护自身的物质利益，影响和制约政治决策，往往组建起游说团体，通过国会选举与立法进程中的游说活动，拉拢特定政党，影响和牵制政党在国会的活动。政党、压力集团、游说团体联为一体，往往以国会为舞台，形成代议民主制架构中的竞争性利益代表机制。中国不存在这样的利益代表机制，因而中国政治学界对英美政治架构中的竞争性利益代表机制很少研究，很难理解，对其中的情况不甚了了。这一领域至今可认为是中国政治学（包括国际关系学科）研究的空白点。

    Bill Coxall在2001年出版的专著Pressure Groups in British Politics，将政治科学的理论与英国政治的实践结合，是较为全面地研究英国压力集团的力作。Mark E. Duckenfield在2006年出版的专著Business and the Euro: Business Groups and the Politics of EMU in Germany and the United Kingdom，比较了英、德两国代表各行业企业家利益的压力集团对两国处理欧洲货币联盟问题的决策的影响机制，反映出英国压力集团政治的一些特点。Stephen Ingle在2008年出版的the British Party System: an Introduction，是研究英国政党体系的较新且较系统的著作。而K. D. Ewing在2007年出版的专著the Cost of Democracy: Party Funding in Modern British Politics，则从一个有趣的视角：英国政党筹款活动的视角，揭示了各类压力集团与政党的互动关系，及其在英国议会与内阁的权力运作中的位置。而在2011年出版的由欧洲15位学者合著的the Structure of Political Competition in Western Europe，则比较了英国与其他西欧国家在政党和压力集团政治上的异同点与最新趋势。

    再次，英国政治研究的第三个方面，就是在欧洲一体化不断深化的背景下，英国政治与全欧洲层面的欧盟政治的互动关系的研究。英国大众对欧洲一体化进程一直疑虑重重，致使英国至今仍停留在欧元区之外，而且在当前欧债危机的背景下，英国内部的“疑欧派”又在鼓噪脱离欧盟。所以与法、德相比，欧盟“三驾马车”里的英国对推动欧洲一体化的事情一直显得三心二意。尽管如此，英国已是欧洲统一大市场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欧盟决策体系中不可忽略的重要组成部分。英国的对外出口与投资中很大一部分是流向欧洲大陆，英国经济和政治无可避免地与欧盟及其成员国联为一体，已难以分离。英国政治倔强的孤立主义传统，难以抵挡欧洲一体化的大势，因而对英国与欧盟的政治互动关系的研究，显得饶有趣味。在2006年出版的由17位学者合著的the Europeanization of British Politics，从英国政治的中央-地方关系、英国包括政党与工会在内的组织化的利益代表机制、及英国决策内容与体系等方面，阐述了欧洲一体化进程对英国政治的重塑作用。2009年出版的由Simon Bulmer和Martin Burch合著的the Europeanization of Whitehall: UK Central Government and the European Union，则集中阐述了英国中央政府与欧盟体系的“外圈”、“内圈”、“核心决策层”之间的关系。

三、结语

    关于国别角度的英国经济与政治研究，尚有一些领域，国际学术界已有人涉猎，且已引起国内外学者的强烈兴趣，但目前鲜有系统和深入的研究，是有待学者们开发的新领域。例如，在国际金融危机与欧洲债务危机的背景下，有关英国金融政治的研究，是社会各界关注的热点问题。关于2008年以来美国应对金融危机的政治决策进程，目前已有一系列的回忆录、畅销书、和严谨的学术专著问世，但英国金融政治的研究，不论国际国内学术界，尚属空白点。又如，关于英镑在目前国际金融体系中的地位与前景问题，是经济学界和政治学界共同关心的问题。因为英镑的地位问题，与英国同欧元区的关系问题直接相关，蕴含着如何看待欧元区未来发展、及如何预测英国在欧盟架构中的位置的问题。还有，目前英国“疑欧派”的声音愈加响亮，在其不断增加的压力下，英国政党与利益集团政治会出现怎样的变化，亦是学术界和实务界普遍关心的问题。诸如此类的问题，难以尽述。总之，国别角度的英国经济与政治研究，是涉及经济学、政治学、和国际问题研究等多个学科的重要领域。在国内学术界，这一领域在未来有相当大的发展空间。